今天读余杰的《乾隆为何下江南》一文,经查询发现此文有失偏颇。

余杰将乾隆下江南的原因总结为两点,一是“借南巡之机整顿江南的吏治,加强中央政府对江南的全面控制”,二是“整合江南的文化、收编江南的文人,在意识形态上彻底将江南纳入帝国大一统的局面”。

在讲述第二个理由时,他以杭世骏之死来论证他的观点。他引龚自珍《杭大宗逸事状》里的文字,“癸巳岁,纯皇帝南巡,大宗迎驾。名上,上顾左右曰:杭世骏尚未死么?大宗返舍,是夕卒。”引完原文后,余杰在其后写到,“最后三字,一字顶万言。”这等于同意龚自珍对杭世骏之死的暗示,由此为自己所阐述“乾隆下江南”的第二个理由做事实支撑。

二十多年前的千禧年,以及之后的大学时代,我对余杰的两本书很有印象。《火与冰》、《铁屋中的呐喊》,看过里面的一些文字,对余的文笔以及敏锐的思想很佩服,后来在2001年又买了一本他的《说,还是不说》。那时候,因为年轻,而且信息不发达,AI智能也没出现,所以对余杰的话深信不疑。

今天再读余的文章,对文中结论多少有些疑惑。于是就用AI智能查询了两个问题。第一个,清代大学者杭世骏的死因?第二个,龚自珍的《杭大宗逸事状》里,关于杭大宗最终死亡的描写,是否有野史的嫌疑?

AI智能的回答比较多,文后看截图。总结这两个答案,清代学者杭世骏的真正死亡时间是1772年,而乾隆南巡开始的时间是1773年。杭世骏死亡在前,乾隆南巡在后,所以乾隆南巡导致杭世骏死亡的说法是不成立的。因为引证的事实有误,所以由此阐述的乾隆南巡理由之二,也似乎有失偏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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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乾隆为何下江南》出自2001年出版的《爱与痛的边缘》一书,这本书出版时余杰仅28岁。28岁,正是指点江山、激扬文字的时候。年轻气盛所以挥斥方遒,这可以理解,但是,做文章仅凭野史就妄下结论,似乎有些荒谬。当然,横贯中国封建历史的文字狱,对古代文人确实有所戕害,而且杭世骏晚年的悲惨境遇和当时的文化高压氛围也有一定的关系,但一码归一码,不能拿着野史当事实,由此编撰一些站不住脚的结论,更不能拿这些结论来警示当下。

旧社会的文化高压氛围,在这个信息时代已不适合讲了。新中国强大起来以后,已重视精神文明建设,比起旧社会,现在有了更多的思想自由、文化自由和言论自由。能让偌大的一个国家平安稳定发展,老百姓安居乐业,而且文化氛围相对宽容,这已经很不错了。当然,为尊者讳这方面,大家心知肚明就是。任何时候,只要触碰统治者的权益,威胁到统治者地位的稳固,那它肯定是要制裁你的。

最后,附余杰《乾隆为何下江南》全文。

乾隆为何下江南?

乾隆下江南,是两百多年来文学作品和民间传说中不断演绎的主题。但是,乾隆为何要下江南,却有着种种不同的说法。有的民间故事说乾隆本是汉人,父亲是浙江海陵的陈大学士,他下江南是为了寻找亲生父母;更有甚者,说乾隆贪恋江南的美景、美色和美食,所以多次耗费巨资到江南。这些说法都是戏言,当不得真。而在香港电视连续剧《戏说乾隆》中,皇帝成了风流小生,下江南是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。作为肥皂剧,当然可以一笑了之,但许多观众都把它当做真实的历史,那就有大问题了。

乾隆并不是一个庸主,其心思之缜密、手腕之高明、眼光之刻毒,不亚于其父雍正。阅读汗牛充栋的清宫档案,从乾隆密密麻麻的朱批之中,可以大致窥见其性情与思路。江南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,也是清廷赋税最主要的来源地,所以清朝的历代皇帝都把对江南的统治当做全国一盘棋的重中之重。对于乾隆来说,江南在两个方面是他的心病。

在乾隆眼里,江南是个腐败之地,他想借南巡之机整顿江南的吏治,加强中央政府对江南的全面控制。美国汉学家孔令飞在《叫魂——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》一书中揭示,乾隆之所以发起对所谓起源于江南的“勾魂妖术”的大清除,针对的并不是妖术本身,而是江南庞大的官僚集团。孔令飞指出:“江南问题是关键。危险来自富庶的长江三角洲,并正沿着运河两岸朝北蔓延。在弘历看来,南方是汉族官僚文化的罪恶渊薮:腐败顽固,朋党比奸,懦弱虚伪。强健的旗人可能会陷入江南的魔咒;弘历会用最严厉的语言斥责受到江南文化蛊惑的满洲官员。现在,某种罪恶又从江南向外蔓延,那就是官场中的腐败习气和社会上的妖术阴影。……术士们窃取人们的灵魂,腐败的汉文化则窃取满洲的品德,哪一种危险对他更为真实呢?”清廷对江南的统治,表面上依赖以总督、巡抚为代表的官僚机构,其实在公开的官僚机构背后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机构——苏州织造。普通人以为这不过是向皇上供应奢侈的丝织品的小机构,殊不知它却是皇上安置在江南的“眼线”,也就是权力不受地方限制的、能够直接向皇上报告情报的“秘密警察”。曹雪芹的家族就曾经担任过“织造”的肥缺,难怪他们权力通天。乾隆在朱批中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,说明他正是利用“明”的行政机构和“暗”的秘密警察,有效地控制着江南,并牢牢地将最高权力抓在自己的手中。他下江南,并非游山玩水或者摆威风和阔气,而是验证他的权力的有效性。

乾隆对江南不放心,还有一个原因是江南文化发达,文人云集。文化要求自由的空气,文人要求独立的身份,这都是危害帝国稳定的因素,必须加以抑制。江南在明清易代之际,不仅不“温柔敦厚”,而且抵抗最为激烈。“扬州十日”和“嘉定三屠”,既是汉族士人心中永远的隐痛,也是清统治者胸口一丝抹不去的阴云。以乾隆为代表的统治者认为,江南的不驯服,是因为江南的文化和文人在其中捣鬼。所以,乾隆下江南还有一个更加深远的用心,就是整合江南的文化、收编江南的文人,在意识形态上彻底将江南纳入帝国大一统的局面。乾隆朝修《四库全书》,网罗了一大批江南的一流文人,搜罗了流散在江南民间的众多书籍,其目的显然不是发展文化这么简单。鲁迅先生一眼就看破了皇帝的把戏:“现在不说别的,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,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。全毁,抽禁,删去之类不说,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。乾隆朝的纂修《四库全书》,是许多人颂为一代盛业的,但他们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,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;不但藏之内廷,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,使天下士子阅读,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,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。”(《病后杂谈之余》)

乾隆对江南知识分子的狠毒、残暴,从他对杭世骏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。杭世骏字大宗,是清代的大学者,也颇有些狷傲的骨气。乾隆下江南,特意接见了他。关于这次接见,清代的笔记中有多种记载。有的是明显的“为尊者讳”,将会见描述成一幅其乐融融的图画,如汪曾唯所辑之《轶闻》云:“乾隆三十三乙酉,皇上南巡,在籍文员,迎圣驾于湖上。上顾杭世骏而问曰:‘汝性情改过么?’世骏对曰:‘臣老矣,不能改。’上曰:‘何以老而不死?’对曰:‘臣尚要歌咏太平。’上哂之。”龚自珍在《杭大宗逸事状》中也记载说:“乙酉岁,纯皇帝南巡,大宗迎驾,召见,问:汝何以为活?对曰:臣杭世骏开旧货摊。上曰:何谓开旧货摊?对曰:买破铜烂铁,陈于地卖之。上大笑,手书‘买卖破铜烂铁’六字赐之。”有人从上面两则记载中读出乾隆的幽默和宽容来,我却看到了乾隆的阴狠和毒辣。从第一条来看,他希望曾经不太听话的杭世骏改过,一听对方说依然不改,立即说出“老而不死”的近乎诅咒的话来;从第二条来看,他一见面就问杭“何以为活”,可见他掌握了所有的“活路”,言下之意是:谁不听话,就不给谁活路。从上面的两条记载上看,杭世骏似乎以他的老练机智蒙混过关了,但龚自珍在下面还有一条记载:“癸巳岁,纯皇帝南巡,大宗迎驾。名上,上顾左右曰:杭世骏尚未死么?大宗返舍,是夕卒。”最后三字,一字顶万言。三则记载互相对照,真是触目惊心。季镇淮先生评论说:“作者完全以客观态度记之,直录其事,寓微意于记事之中,表现了一个专制皇帝的冷酷无情和无上权威。”乾隆下江南,要收拾的当然不仅仅是杭世骏一个知识分子。他逼死杭世骏,明摆着是要“杀鸡给猴看”,威慑江南的汉族知识分子,让他们乖乖地做皇家的奴才或者哈巴狗。皇帝才没有那么多“幽默”可讲,图穷匕见之时,只能是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。

乾隆为何下江南,并不是我们小百姓想的那么简单、那么浪漫。以太大的善意去猜测统治者的心理,倒霉的只能是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