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我所在的小县城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。这是个适合思考的季节。今天来谈谈这篇名为《山丘上的铜像》日本童话。

      《山丘上的铜像》出自日本作家新美南吉之手。这篇童话创作于1942年，当时身患重病的新美南吉年仅29岁，就在这篇童话创作后的一年，他去世了。缠绵病榻的新美南吉对人生、死亡、宗教、社会进行了深刻思考，创作出的这部短篇童话寓意深远，也奠定了他“日本安徒生”的地位。无论何时，带着人性光辉的反思，总会在岁月的长廊里留下回响。

      不同于早期童话作品的清新柔美，浅韵低吟，生命晚年的新美南吉在《山丘上的铜像》用童话语言向世人讲述了一个故事。故事虽然轻柔，但却是属于人类社会底层人民的悲歌。

      如果说神话代表了人类的童年，那么童话展现的就是人类在成年后的最美瞬间。经历了人间疾苦，洞悉了人生的新美南吉，用温柔的童话故事写出了他对生命的热爱，对尘世的悲悯。不同于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鲁迅式的嬉笑怒骂，新美南吉在生命即将终结时，对人类的反思虽然冷峻，但却用童话语言对我们娓娓道来。1942年的某个夜晚，当新美南吉抱着病躯伏案书写《山丘上的铜像》童话时，夜空中有一颗最亮的星正在为人类而闪烁。

      《山丘上的铜像》里，按时间顺序一共出现了五个铜像，分别是诗人（汉斯）、医生（赫德）、年轻指挥官（佩德罗）、看门狗（哈奈特）以及教堂里的钟。五铜像都是意有所指，是新美南吉对社会底层人民所处的社会环境观察后的意象影射。铜像在现实中是雕塑，但在抽象意义上可以说是“信仰”。新美南吉讲述了铜像形状的变迁。通过这种变迁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村民信仰，而这种信仰又影射了当时的社会环境。

      先说铜像的诞生。因为国王喜欢汉斯的诗，所以让村民铸造了汉斯的铜像。说到诗人，我们会联想起“游吟诗人”，而游吟诗人所处的时代已经非常遥远了，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甚至更悠久。那个时代人类所具备的社会特征，是原始的居住环境、物质的贫瘠、以及王权的诞生。因为居住环境原始所以对大自然充满敬畏，因为物质贫瘠所以内心没有束缚，而诞生初期的王权，则仅仅是为了凝聚社会生产力，而非攫取社会财富。

      诗人汉斯隐喻的是人类社会形成初期底层人民所处的原始环境。这种环境下的村民，内心是平和宁静的，但也对大自然充满敬畏。在上古时代的深夜，能够让村民安心睡眠的，除了微弱的篝火，就只有诗人汉斯的摇篮曲了。汉斯的诗歌和《诗经》里的《风》应该类似，都是兴之所至纵情而歌，是古人的真情流露。国王喜欢汉斯、村民为汉斯铸像，是对这种情感的认可。国王和村民先是感觉汉斯的诗歌好听，然后王权才去引导村民进行塑像，而汉斯的诗歌并不能产生任何物质，所以，为诗人汉斯塑像，是毫无功利性质的，是纯粹精神层面下的一种自发的集体行为，是精神一致性下的社会产物，就像图腾。在人类社会形成初期，图腾的产生会提高社会的凝聚力。

      接下来铜像变成了医生。这时候村民的塑像行为，就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了。医生拯救了村民，为了铭记医生的功劳所以铸像。因为医生的行为没有给村民带来任何利益伤害，而是让村民身体康复，间接增加了社会财富，所以为医生塑像的行为即使带有功利性质，但这是村民的集体意愿。

      再后来，为了纪念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年轻指挥官，村民们将铜像由医生变成了年轻指挥官。这时候塑像这件事不但有功利性，而且还有了戏剧性——村里的部分村民不愿意捐资，因为她们认为“我儿子也在战争中死去了，为什么不给我儿子塑像呢？”

      疑问的背后，是深层的人类社会环境思考。为了争夺社会资源，人类已经开始了战争，而战争是以牺牲社会底层人为代价的。牺牲的年轻指挥官，出生在这个村庄，本质上也是一个社会底层人。为了保护家园而牺牲的人，却远不止他自己，村里很多其他年轻人也牺牲了。但其他人没有得到塑像的权利，这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同，他是“指挥官”。所以，村民在本次塑像时，带有更强的功利性。

      再往深层去想，既然有王权有战争，那么也就有了阶层。村民为年轻指挥官塑像，虽说文中是由村民发起的提议，是为了铭记死者，但或许也有某个村民讨好当权者的可能，甚至不排除当权者命令村民为年轻指挥官塑像的嫌疑。毕竟，社会底层人在建立功勋时，既保家又卫国。而所谓的“卫国”，当然就是巩固了当权者的统治地位。

      在给年轻指挥官塑像时，我们要留意一个事实：村民的集体利益。因为战争，部分村民的牺牲已经让村子的集体利益受损了。而塑像完成后，第一个喜剧也出现了：有的村民没捐资，所以塑像的铜料短缺，年轻指挥官骑的马形状变小了，像条狗。

      接下来最大的喜剧出现了：地主家被盗，看门狗追逐盗贼而死，地主为狗塑像。新铜像揭幕后，地主给村民们煞有介事介绍这条狗的造型。其实，这条狗只不过是指挥官胯下的小战马，稍微改动而已。而“年轻的指挥官”因为和盗贼有同样的凯撒胡须，所以连改都不用改，被地主直接命名为盗贼了，而且“年轻指挥官”的脑袋上还被刻了5公分深的裂痕，地主欺骗村民，说是他给盗贼致命一击。至此，诙谐达到高潮。而这次塑像，村民们没有反对，没有反对的原因是怕地主收回租给他们的土地。

      为狗塑像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地主，而村民的意愿并没有掺杂其中。人民的意愿在专权中被稀释。当狗的铜像树立之后，人民谈起铜像也只不过是说一句“哈奈特是条好狗”。铜像从信仰的宝座跌落尘埃，人民的意愿埋没在黑暗之中。铜像不再代表信仰，村民们只是随口聊起“哈奈特”这条狗，却从未想过效仿哈奈特去保卫地主。现实中，村民们的生活如此悲惨，和哈奈特这条狗没有区别。这看似最戏谑的桥段，却折射出这个时代人类社会的黑暗：人民失去了信仰，而且同时也失去了获取真相的权利。

      童话的最后，铜像被最后一次重塑，变成了教堂里的钟。新美南吉在故事最后这样写到，“山丘上建起了一座壮观的教堂。当人们将七个大钟挂到钟楼上，美妙的钟声响起的时候，人们的心中浮现出了神的国度。”

      童话的本质，就是用单纯优美的文字，揭露本质。至此，人类最深处的黑暗，被淡然的文字、和看似祥和的结局表现出来。心细的人要带着疑问去看结局。

      教堂本该存在于西方国家，但为什么日本的村庄里会有一座教堂？关于这座年久失修的教堂，新美南吉这样描述它，“教堂是村庄里最古老的建筑，彩绘玻璃已经被熏黑，基督降生的壁画旁边，粘着一个多年以前的燕子窝。钟楼的楼梯嘎吱作响，听着让人心惊胆战，谁也不敢踩上去。”而这么一座荒废的教堂，又为何要重新翻新？只有探寻这些问题，我们才会有机会窥见人类社会的最暗面。

      当第一批西方传教士到达东方时，带来了枪炮也带来了教堂。这时的教堂，意味着外部文明的强行插入。当地的人民在奋起反抗外敌，并取得胜利后，象征西方文化侵袭的教堂也随之谢幕。而在这之后，村民们又翻新了教堂。这又是为何？

      新美南吉在童话里也说了，翻修教堂时，这个村庄已经是变得很大了。村庄变大，意味着人类社会的物质繁荣。在物质繁荣的背后，却难掩新型的地主出现，以及人民信仰丧失的社会困境。而这时代的地主，在控制人民的手段上更加高明：利用宗教来控制民众。这时候的铜像重塑，意味着新的统治阶级，用暴力手段对人民意愿的强行解构，为人民量身打造了一个虚无的“信仰”。当人民对“神之国度”迷恋之时，正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至暗时刻。

      而这个具有迷惑性，同时也象征着精神专制的“钟”，除了在教堂里，也可能在其他地方。以前的文章里我说过，“在这个算法推荐机制主导的文化生产时代，大部分国人娱乐至死”。在当下社会，太多的底层人民整天沉溺于网络游戏、网络短视频，追求短暂的心理满足感，这其实和新美南吉笔下那群聆听教堂钟声的村民，没什么区别。

     警惕这虚无的欢愉暗自强加于人民，警惕自己陷入这缥缈的信仰之中，或许是新美南吉《山丘上的铜像》这篇童话的真实寓意。童话如悲歌，而我只是希望，属于穷人的下一曲悲歌，不要太快来临。

2025年10月15日  写于遂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