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：最后的审判

能够读一本好书是幸运的，陈生玺注释的《沧桑艳》一书可归为此列。短短几折子清朝戏文，在其后却附带着翔实密集的史料文献，由此可见以前做学问的人的态度，是多么严谨务实。正是由于这些细密的考证资料，让我从一个更为宽广的角度，窥到了明朝的斑驳背影。

在第六出《破京》的后面的考证资料里，引陈济生《再生纪略》文字若干，让我感兴趣的部分如下“……二十一日，从行伪官，俱方巾色衣。连翩入朝，报名各官，青衣小帽，于午门外匍匐听点，平日老成者，幸巧者，负文名才名者，哓利口者，昂昂负气者，至是皆缩首低眉，直立如木偶，任兵卒侮虐。不敢出声，亦有削发成僧帕首作病，种种丑态，笔不尽绘……不入选者，每官用马兵二人，执刀押候，众意必死，忽传伪旨云，押往西四牌坊去，各兵驰马逐，如羊豕然。行稍迟，刀背乱下，此时魂魄俱坠，无复生理……”

这段文字讲述的是李自成进北京城后第三天早晨的一些事情。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进北京，第二天即宣布让明朝文武百官入朝听候发落。上面的文字就是对这一事情的描述，虽是野史杂录，但读来相当真实可信。

这不仅让我想起最后的审判来。最后审判一说，源自西方的那本《圣经》。《圣经》我没读过，关于最后的审判，大意应该是在书中提到，世人都是有罪的，等到世界末日的那天，上帝之子耶稣就会重生，同时这世界上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复活，在上帝的面前接受审判，并相应受到惩罚。“最后的审判”在长时间的历史演绎中逐渐变成了“最终意义上的，公平公正的判决及惩罚”的代言词，并由此延伸出众多文字故事。由明朝最后的官员入朝觐见李自成一事，想到最后的审判，这里面也有最后审判的延伸意义存在。

虽然初始的明朝是历史上吏治最为严格的时代，但这并不影响二百多年后为朝官员的骄淫腐化。崇祯虽然比着他的父辈们多了一丝忧国忧民，但具体到事实上，他这个皇帝却对贪污腐败的官僚们毫无威慑作用。一个腐败的时代终于走到了尽头，人民却还处于水深火热中。既然内在的不能解决问题，那么就必须借助外来力量来打碎它，这外来的力量就是下层社会阶级力量的介入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，当孤立的个人因共同意愿结合到一起之时，这份来自民众的力量就由微薄变成了强大之势，并撼动着当权的统治阶层。

《圣经》中最后的审判还没到来，但我相信，在几百年前某天的早晨，在北京城里某些人心里却真正经历了一场最后的审判。那些往日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，那些欺凌压榨鱼肉百姓的乡绅，那些强取豪夺妇女田地的恶霸，在滔天的讨伐声中，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之中。那天的太阳一定明亮异常，照耀着连一丝阴影也荡然无存的北京城。在震耳欲聋的奔走呐喊声里，在数万人仇恨的逼视目光中，在冰冷光亮的大刀阔斧下，这些人民的父母官们的内心里会是怎样的感觉？这种感觉是不是和“最后审判”时的类似？我想应该是的。

而人民的内心却是淋漓酣畅的。就在昨日还高高坐在大堂之上，对人民万般欺辱的官员们，今天却在平民百姓的怒斥中浑身发抖，惊吓至死，这样的人生体验，对于平日里担惊受怕的弱势群体一定是痛快的。在这个真正可以由人民决定官员的命运的一刻，人民才真正地成为了整个社会的主人。

命运总是在给人最为惊喜的时候，悄然埋下悲剧，也总在给人希望之后带来深深的失望。还是《再生纪略》里的文字：“二十一日……忽又传一伪旨云，前朝各犯官，俱送权将军刘府中听候施行，众心砰砰然乃复望须臾活矣，既押到，伪将军方挟妓欢呼，不暇审鞠，仍命各兵守视，以挨来朝。”短短几十字，却把夺下江山却急于享乐的人描述得入木三分——我甚至想到，根本无需长篇累牍的小说叙述，也不必看皓首穷经的教授们的学术文献，只看这短短几十字，那么这场由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大起义最终失败原因就会了然于胸。进一步来想，夺下江山及时享乐和忍耐几十年之后再享乐，这中间只是个时间问题，本质上其实并无任何改变。由此我们也可以解释现今中国的腐败现象了——权利熏心，享乐之上，公心再大也大不过私欲。

短短一天之内，李自成所代表的农民阶层，就走完了由“最后审判”的行刑者到被行刑者的路程，这也是短短大西政权仅存在四十多天就惨遭覆灭的最佳注脚。这其中给我们留下的是思索，也给为权者一个历史教训：如果你背叛了初衷，脱离了大众，那么即使你做上了龙椅，最终还是会接受最后的审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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