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：文人的强与弱

先来读两首词。

【鹊踏枝之一】：谁道闲情抛掷久，每到春来，惆怅还依旧。日日花前常病酒，不辞镜里朱颜瘦。 河畔青芜堤上柳，为问新愁，何事年年有？独立小桥风满袖，平林新月人归后。【之二】：庭院深深深几许？杨柳堆烟，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，楼高不见台路。 雨横风狂三月暮，门掩黄昏，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
好的文字自古流传，当时隔千年的我们读到这些词句时，还是可以看得出这是多么文采盎然的好词。而对于喜爱宋词的朋友来说，这两首词的主人所写的精彩诗句又岂止这些？“屏上罗衣闲綀楼，一晌关情，忆遍江南路。”“残酒欲醒中夜起，月明如练天如水。”“心若垂杨千万缕，水阔花蜚，梦断巫山路。”“缭乱春愁如柳絮，悠悠梦里无寻处。”“风乍起，吹皱一池春水。”……这位叫做冯延己的词人，用他俊秀的文笔给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如许众多的绝妙好辞。他词风清丽脱俗，意境高远，在晚唐至北宋的词界中，起到了某种承上启下的作用。在历代文人的点评中，冯延己的词均是享有盛誉，“观其思深词丽，均律调新，真清奇飘逸之才也”（陈世修语），“冯词如古蕃锦……琳琅满目，美不胜收。词之境致至此，不易学，并不易知”（历代词人考略卷四）。冯延己和温庭筠、韦应物分鼎三足，是五代史上最杰出的词人之一，甚至连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里也忍不住赞叹到，“冯正中词，虽不失五代风格，而堂芜特大，开北宋一代风气。”能够得到国学大师的褒扬，且还是“开一代风气”，由此可见国人对于冯延己词的推崇，着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，这也充分体现出冯延己在文学上的造诣确实非凡。

词品见人品吗？冯延己此人的人品如何呢？当我们翻开五代史的时候，却深深遗憾于冯延己性格上阴暗的一面，他在政治上的专权和无能，为南唐的最终覆灭埋下了导火线。

冯延己在政治官场上无疑是成功的，他高官厚禄，位居人臣。据史书记载，他官至宰相，还有谏议大夫、翰林学士等官衔，这在旁人看来已是莫大的荣耀，应效仿三国孔明为君主鞠躬尽瘁，尽职于工作，但冯延己却没有这样。相反，他专横跋扈于朝野，力揽大权在手中，他和他的弟弟冯延鲁及朝臣魏岑、陈觉、查文徽结成死党，干预朝中一切政事。五人搞得太过分，太卑鄙，被当时的人称作“五鬼”。冯延己“为人轻薄，却自视甚高，有着政客的习气”，那就是排挤有才能的人，而且他对李璟花言巧语，力争让这位年轻的君主耽于荒淫玩乐。他大胆而又狡猾地将李晟和李璟做了比较，放出话说，“昔日安陆一战，仅丧兵数千，先皇已不思茶饭多日，此田舍翁，安能成天下大事！当今皇上出动军队数万在外，照样宴乐打球，此真英雄主！”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付充满欺诈狡狯的面孔。

而面对风雨如晦的政治局面，冯延己的这点才气却消失殆尽，并且在处理政务上处处捉襟见肘。朗州节度使刘言叛乱，势头猛烈，他为平叛，在长沙暴敛强征，大失民心，结果不禁未能收回失地，反而连湖南一起丢掉；周军几度挥师南征他面对强大的攻势，束手无策，最后将江北所有之地拱手让人才了事。失湖南，失江北，冯延己最终也因此失掉了相位。在那个诸侯并起，兵火纷争，无比动荡的时代里，冯延己作为成功的文人，在政治抱负上却是个彻底的失败者，这归咎于他相对短浅的政治眼光和柔弱的政治手腕，更要归咎于他阴暗狭隘的心胸。前者仅和冯的个人性情有关，而后者却是中国文人的通病，因为“自古文人相轻”，整日里相互辄压，勾心斗角。政治上的幼稚，让冯延己在踏入仕途后错误连连，最终成为了祸国奸臣的角色。

这么多的个案，让我对于文人从政这一行为有了个“强和弱”的概念。成功的文人在政治上往往是以失败者告终的，而成功的政治家却也极少能作为成功的文人而存在。冯延己就是由成功文人演变为政治上的失败者的最好案例，而为政者失却了文人身份这一观点，我们可以从“兆山羡鬼”这一事件里看出来，且不说张兆山所写那首词的全无章法，韵节混乱，单看词里面所表现的阿谀逢迎就几可让众人掩鼻，而事实上还有更多的为政者，对于文人身份的缺失表现得更为严重。且不说具备相应的文化素养，文学底蕴，就连几分钟的演讲稿都会错读连连，连短短的总结报告都写得漏洞百出，不成文法。这样的政客在当下中国十分常见，他们的语文水平甚至让小学教师为之汗颜。

文人和政客，是十分纠结的双重身份。作为一个政客，永远摆脱不了文人的那个身份，但往往让我们惊异的是，这种身份的强与弱的极度失衡。在那个战火纷争的五代十国时代里，成功的文人却是最彻底的政治失败者，而在当下的太平盛世，我们却不得不面对太多严重缺失了文人内涵的政客们。或许作为从政者，内心也时常挣扎着：文人多情政客无情，文人柔弱政客强硬，在文人和政客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，所以自古以来，才会有那么多的政客在才华和政绩的天平上摇摆不定。所以中国数千年历史过去，能够在文人和政客这双重身份下取得成功的，也仅有三四人而已，像范仲淹，韩愈，王安石这样优秀的政客，实在是少得可怜。

文人的强与弱，政治的失与得，在历史卷轴徐徐展开之际，在风云变幻的社会局势之下，总是让人感觉“几家欢喜几家愁”，或是在收获才华的时候，沦为政治上的附庸恶蛆；或是政绩昭然的时候，在文化的马蹄坑失陷，栽得鼻青脸肿，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。

或许正如张爱玲所说，“生命是一席华丽的袍，上面爬满了跳蚤。”生活到处都充满着无可奈何。或许当文人们欣然赋诗，政客们叱咤风云的时候，其实在他们内心有着太多的纠结。才气和官位都是把双刃剑，在别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时候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早已是伤痕累累。文人从政，总是躲不开，也避不掉那些老掉牙的悲剧，留给世人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感慨。

2009.06.15 初稿于遂平老家
2009.06.16 二稿修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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